名牛之后
一节甘蔗我刚啃了个头,三漩哞哞叫起来,示意它饿了,听语气似乎很有些不满。照顾三漩吃喝是我的职责,我吐掉甘蔗渣,骂了声“叫魂啊饿死鬼”,打开牛栏,牵上它往村后走去。
三漩是我家和道昆伯、光成伯三家共有的耕牛,轮流喂养,一家五天。它年方四岁,正值青春年华,牛皮比刷了黑漆还亮,牛角如一张弯弓蓄势待发,尾巴甩起来虎虎生风,一看就是个牛帅哥,村小学的袁老师以它为模特画的《奔牛图》还登上了县报。看来它也为此自豪,到哪都睥睨自雄,四只牛蹄走出了马靴的感觉。
叫它三漩是我的创造,因为它头上长着三个漩涡,这种发型不多见。我想我作为堂堂一个小学生,起名得讲点文化,不能不动脑子胡起。不是吹,给牲口起名也好,给人起外号也好,我别具天赋、屡创佳作,在村子里小有名气。
我们前往的草坡地,是上次放野火发现的。当时我和伙伴们把红薯丢进野火里慢慢烧着,然后追追打打闹着玩,跑到这里,哇!艾蒿、车前草、马齿苋、牛筋草、狗牙根、龙须草、蛇莓 …… 欣欣向荣,百草争妍。没发现倒罢了,发现了不带牛来过过瘾,实在说不过去。
三漩一见果然喜不自禁,急吼吼下嘴啃,牛鼻绳一绷差点拽我一跟头。鬼家伙,我又不跟你抢!我把牛鼻绳挽成环状,打个结挂到牛角上。放开吃吧,吃饱了好干活。
说来三漩也是名牛之后。它爹是劳动模范,人称“牛魔王”,犁地、耙地、拉磙、拉车、驮东西,使不完的劲,搁十里八村都是数得上的好把式。它娘是生育能手,以一年一胎的势头创下全村纪录,为人畜兴旺立下汗马功劳。这么优秀的基因,三漩理应表现出贵族气质,遗憾的是,一星半点都看不出来,反倒露出吊儿郎当的痞子倾向。首先它作风比较散漫,动不动就挣脱系牛桩出走 —— 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好事,找回来了鞭子伺候一顿,下次依然如故。其次是见了漂亮母牛迈不动步子,像八辈子没见过,牛鼻绳快拉断都拉不走。再就是干个活腰来腿不来的,耕耙拉驮是本职工作嘛,它倒像受了压迫,苦个脸磨洋工。
活干得不咋的,还喜欢打架。不管对方多高多壮,它都敢叫板,牛眼一瞪,单挑!一对牛角磨练得锋芒毕露。众多对手里,它和“倔金刚”是老冤家,有次狭路相逢,它一头把“倔金刚”顶到水渠下面,对方一条后腿跌坏了,请兽医站的何大耳调理了好久。还有一阵子,它和“灯笼眼”都对母牛“黑牡丹”有意思,时不时争个风吃个醋。有天傍晚它在池塘泡完澡往回走,“灯笼眼”正好在前面晃悠,它不动声色跟上去,突然偷袭“灯笼眼”的臀部,“灯笼眼”一个趔趄,差点把脖子折断。这就不地道了,再怎么有怨有仇也不能使阴招啊,我想护犊子也理亏。后来光成伯说,这牛日的不是打架斗殴,就是犯作风问题,莫非何大耳没把它阉干净?
想起这我又生了狐疑,朝三漩的腹下瞧去 —— 尽管对该部位早已了如指掌 —— 试图看出点名堂。它正在埋头苦吃,眼皮都不抬一下。看看!吃喝倒专心致志得很。如果把这股劲头的一半用在正事上,何愁不成为一代牛才?
也许对自家的牛有意无意挑剔一些,眼睛上架着放大镜,这也不顺眼那也有毛病,其实三漩并非一无是处。那回我放牛经过村东荷塘,冷不丁一条狗窜出来,冲我狂叫,看架势还会采取进一步动作,那儿要棍子没棍子,要砖头没砖头,我慌了神,三漩感觉不对劲,掉头朝狗哞的一声低吼,亮出牛角严阵以待,大概狗没有斗牛经验,这大块头不是善茬啊!竟被吓得不敢轻举妄动了。此后不久,我牵牛路过雪松家,杨树下围了不少人,一瞧正在剥牛皮。三漩定住它的庞大身躯,不肯走了。雪松家的牛是它的哥们,两个挺对脾气,经常一起泡澡,一起吃草,还相互蹭痒痒。现在哥们遭遇不幸(说是被一辆不长眼的煤车撞的),再到哪找这么好的朋友呢!我看到三漩的眼睛一眨一眨,竟然淌出亮晶晶的、眼泪一样的东西。以前听说牛会哭,以为胡扯,原来是真的。
我家的一帮动物成员,基本都是我喜欢或比较喜欢的。比如狗子追风,虽然干不了多少活,可有眼色啊,知好歹啊,跟主人贴心啊,会作揖打滚逗人乐,走夜路带它还能壮胆。对三漩却一度有偏见,觉得它不像正经牛,什么毛病都沾一点,动不动惹是生非,还自以为是满不在乎。但自从经过上述两件事,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门缝里看牛了。
这时三漩抬起埋进草丛的大脑袋,发出一声类似打嗝的声音,说明它吃得基本到位了。它的肚子大了约摸五分之一圈,胃口明显比平常好。美食是吃不完的,留点念想,下次再来吧。三漩对此表示同意,迈开满足的步伐,随我踏上归途。
受三漩愉快心情的感染,我爬上牛背骑了上去。视野一下开阔起来,田野,水渠,远处的池塘、树丛、草垛、房子,尽收眼底。如果再拿支竹笛或柳笛,装模作样吹上一气,那就是唐诗里的“牧童归去横牛背,短笛无腔信口吹”了。我是骑牛长大的,正骑、倒骑、侧骑都不在话下,我的心得是,屁股要卡在牛背中部位置,两裆内侧略用劲,上身稍前倾,双脚和手中的牛鼻绳随时帮牛赶蚊子,这样它就不致乱甩尾巴误伤到人。不过骑猪我还没摸到窍门,一上身那厮就像挨刀了,乱蹦乱跳,几次把我撂翻在地,一点面子都不给,邪了门了!看下回怎么收拾你。正七想八想,三漩停下了脚步,一条干沟横在面前,坡有点陡,它意思是问我下来还是直接过。我相信自己的骑术,踢了下牛肚,过过过,磨叽个头!它就往下迈出了蹄子。不好!我猛然感到沟底有什么东西拉我,赶紧往后扒牛屁股,已来不及了,咚地从牛背上栽到了沟底。三漩也收不住势,前蹄踩在我的脑袋前方,后蹄朝我的胸口踏来,我想完了,大脑一片空白 …… 半晌回过神,却发现没什么事情发生,一看,斗大的蹄子悬在半空。
如此高难度的动作,不知三漩怎么做到的。差一蹄子的距离,我就光荣负伤甚至殉职了,如果这样就太遗憾了,大千世界咱还没怎么看呢。我平复了一下心跳,说,可以啊伙计,这回给你记个功,嗯,纯纯的一等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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